圖/文 彥任
<別離>
(2015年1月。京都。美山町。日本最後秘境)
小王子即將離開他住的星球那天早晨,玫瑰花對他說:「是的,我愛你。都是我的錯,你才會一點也不知情。」我說了,我很愛妳,在妳離開這個星球之前。
上個冬末春初,親愛的阿嬤,以她的生命為我上完最後一堂課。
長長一段時日,阿嬤身體因癌細胞漫延,出現各種狀況,家人們進出醫院頻繁。農曆年間,每天在加護病房和許多病患家屬相遇,沉重心情感受不到新年快樂。年初三,阿嬤臨終前幾天,隔壁床中年先生突然大量內出血,腹部像汽球逐漸漲大,一群醫護人員衝上前急救,情況無法控制,躁動聲愈來愈大;昏迷沈睡中的阿嬤有些驚慌,以虛弱氣力轉動著頭,手輕輕揮動。
我感受到阿嬤的害怕。進出加護病房多次,在她能表達時,常拔掉針頭血濺四處,以激烈方式讓所有人知道她要回家;最終只能經常手腳被固定住,以鎮靜劑安定情緒。生命最後歷程,無法自行選擇心中想望的方式與品質,在陪伴阿嬤的每一天當中,始終是個膨漲著的疑惑。
我握住阿嬤的手,輕撫她額頭,小聲的說「別害怕,我會陪著妳」。那是最後一次緊緊握住阿嬤還有溫度的手。
幾天後的凌晨二點半,睡夢中被手機鈴聲驚醒,立即開車趕回充滿童年記憶的阿嬤家,與家人跪在大門口,迎接救護車送進「保留最後一口氣回家」的阿嬤。阿嬤多麼渴望能回到自己的家好好離開,形式上的最後一口氣令我心痛不已。
當時曾在簡訊中向心宇老師說「我內心無法平靜」,也曾在電話中哭著對爸爸渲洩情緒;那些堆放桌上教導如何善終的書籍文字,則像扎進心頭的針。我清楚看見自己正處於一場心靈風暴。
爸爸哽咽讀著家祭文的告別式上,溫熱洶湧的淚水洗滌著我的不平靜,第一次看見嚴肅令我敬畏的爸爸哭泣;在那一小段特殊時空裡,忽然我放下了全部,覺察所有不平靜全是自己緊緊抓住。眼前還有我愛的人,該把關愛與感謝以更明確行動傳達,而不是將自己困在昏暗悲傷角落。向親愛的阿嬤好好告別,同時與內在興起的風暴溫柔和解。
數年之間,年輕的、年長的親人,因癌症離去;二位與我年紀相仿的朋友跨越不了心中關卡,提前結束在這星球上的旅行。某些時刻,意念上翻開了這些生命扉頁,它沈重如鉛塊,也同時輕如空中飛舞的羽毛。
即使寫下這些文字仍會顫抖與落淚,但心沒那麼痛了,真摯的愛和感謝流動。
「當我們站在含括生死的長遠時間向度回首過往,每個人的一生無論歷經多少風雨,領受多少光環,都只是暫存於世的脆弱生命。」
--《一日浮生:十個探問生命意義的故事》
<歲月>
(2012年7月。日本九州。湯布院。背影)
雜誌上看見林青霞專訪,記者問:「到什麼時候才能夠面對真實的自我?」
林青霞回覆:「40歲。」
我喜歡40歲,精確的說,是此時較為自在圓融的心境。在此之前,經歷過一段很深的失落。仔細與鏡子裡的自己對望時發現:斑點變深,抬頭紋清晰,皮膚慢慢失去彈性,線條下墜,掉了不少頭髮......。有一陣子,總婉拒朋友合照邀請,信心失掉大半。生過三個孩子加上六年哺乳時光,身體難免耗損,新陳代謝能力明顯退化。
認真檢視生活方式是照顧自己的第一步。調整飲食和作息,持續練習瑜珈,開始每日健走;尤其喜愛午後4點的陽光下運動,氣候不好就爬樓梯。享受著以自然平和的方式,正向呵護身心。
和自己約定好,要與每個年歲的我好好在一起;很老很老的時候,還能微笑坦然面對歲月刻劃,欣賞內在與外在,真實的自我。
<習性>
(2002年9月。巴黎聖母院。第一回巴黎探險)
這些年,喜歡和朋友以擁抱交流愛和祝福。有時朋友鬆開手,會趕緊擦拭臉上淚水,向我說明:「不好意思,我很容易感動...。」我總投以羨慕眼神回答:「能夠真情流露,真好。」
我也容易感動。只是早年離家打工養活自己,已習於警覺及保護自身安全,不輕易展現脆弱,養成一種名叫「堅強」的習性。很多時刻,電影劇情撥動心弦,或周遭人事物溫暖溶化我,眼淚仍會自動調整在「溢滿眼眶」的模式,不太發生「流出」的失誤。如此的表相堅強,內在卻著實辛苦。
好友翻譯的《疾病的希望》,在青光眼小段落提及「......事實上,他們只看得見自己想看的部分現實,背後是未流出淚水代表的心理壓力(透過眼壓升高而壓抑淚水)。」《視覺與生命》一書也提出相似觀點。疾病有各種可能成因,主流醫學或身心靈整合醫學所提出的想法,我都虛心接受。
練習流淚,是一項很美的功課。幾個月前,突然遇上要非常勇敢處理的事件;熟悉我個性的好友在電話那頭提醒:「我知道妳一定會堅強面對,但是記得照顧自己的心。」電話這頭的我默默流下眼淚;我練習了,一個人的時候不需要太堅強。
過往總因為清楚看見自己某些習性,在心中批判,討厭自己;現在只是安靜看見,明白這是我生命其中一個面向,理解或者改變,而不批判。在郝明義先生的筆記中讀到,他練習著「念起即覺,覺之即無」;我也學習在每個當下清理心念。
從前築起的保護之牆,正緩緩施工拆除,直到與最柔軟質地相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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