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對面的雜樹林忽然空曠起來,視線直透,遠處山坡下的田野一覽無遺,稻田成了低緩起伏的金黃草皮,來不及收割的稻,濕漉漉的趴伏著。
視線往回走,常在早晨看見的兩隻松鼠的家,攔腰折斷,枝幹四披,周圍雜樹林全數矮了半截。
再往回看一些,我們這一側山坡最大的綠意,十五公尺高,雙株併生的黑板樹,只剩一棵獨立。另一棵呢?倒向…倒向…嗯,正是我們屋子後方的露臺。幹身將鐵欄杆中段砸成U型,鑲嵌其中,龐大枝葉直貼一二樓後方所有牆面玻璃窗。從屋裡望向每一扇窗,都彷彿飾滿了五掌葉的立體浮雕。
將視線收回練習室內,練習室後側三分之一,排了四個大大小小的盆桶,鋪滿布單。
通往樓下居家的樓梯間上方,被撕扯裂開的天窗,隨風勢噴濺、落水,同時數十條細水流沿牆面而下。緊急自製的兩扇布簾,牆上用繩子膠帶貼出導水線,浴盆、垃圾桶、洗菜盆、水瓢、水桶…連塑膠矮凳都翻過來等水了…。
這是住在這兒十年來所遇最大的風災。
因為風向,背朝西北的這一排屋擔當了整個社區的擋風牆。
整夜風吼未停。
或許是同一陣瞬間強風倒了樹,掀了水塔間上方有著十年資歷的舊鐵皮,牽連扯開了天窗邊緣。外面大風雨,裡面小風雨,每回風過,天窗剩餘的連結點都彷彿要隨風而去。漫長的下半夜和早晨。
黎明時,順著屋頂斜面,雨水開始浸灌練習室。
某一刻,強風襲過的瞬間,正盤坐在三個水桶前觀察雨水落點的我,清楚感到整個空間微微輕晃。胃部糾結。
糾結甚麼?怕天窗掀去,真的開天窗,雨水直接由樓梯間往下…;怕風夾雨從破損處灌入天花板四處…;怕練習室得重新來過…;(憂懼繼續放大...)擔憂三樓整片屋頂掀去…
看深一點,這一切怕來自什麼?
來自對失去的憂懼。來自對無法掌控的害怕。來自穿透表象直入內心的真實信任感尚未紮根。
這不一直是我生命裡待練習待轉化的大課題嗎?
若最大的憂懼正源於此,眼下先行的仍需是面對和處理。這是人身無恙的我們可以先為之的。
就從試著接受無法掌控開始吧。
在大毀壞裡看見慈悲。
黑板樹恰恰好停在落地窗前。半掀的天窗,強風撕裂拍打中撐過了鐵工來援前的七個小時。三公尺長,遭風勢折打扭曲的沉重鐵皮,深夜裡翻滾過整片屋頂往屋前飛墜而下時,端端正正落坐於大門口,周圍鄰家雨棚、玻璃窗、整排車子、花圃…,無一損及。
風雨減弱後,哪兒鑽出的墨黑小鳥兒在傾倒的黑板樹上騰跳。松鼠一點不浪費時間,開始仔仔細細上下巡視剩下的幾株未倒林木,覓新居!我們和松鼠同樣有些狼狽和疲累,繼續善後。但一切平安!新的活力在驚愕憂懼後仍源源湧出。
風雨後的陽光裡,沿著前院迴旋梯,一路披曬而上那一次次浸滿雨水汙水,一次次被擰乾脫水,如今又洗得乾淨清爽一片無事的眾布單們。
那早洗得薄了、破了、白底上繪著紫鳳凰粉牡丹的是外公外婆留下的三十年前舊被套;不知何時從宜蘭家帶著隨我遷徙南北的金橘色米黃繡花紋舊床單,媽媽畫室留下的抹布…;研究所和文藻教書時的床單、布簾…;弟弟一家七年前因搬家暫住,留下的幾張窗簾;開開幼時的大小浴巾…
原來風雨夜裡,全家族都在。
記憶也被洗得乾淨溫柔來問候。
十五歲時和外婆站在神農路草橋畫廊前,看颱風雲滿天跑。蘭陽女中災後操場積水白鷺群聚讓女孩們特別難忘…。是十二歲那年嗎?清晨風雨中有飛瓦擊破爸媽臥室窗,颱風夜全擠進爸媽臥室席地而睡的我們應聲驚醒…。十歲在民族路舊家風雨中,跟著媽媽帶著弟妹努力往老式木框門窗縫裡塞布擋滲水…;停電時點著燭火享受媽媽用瓦斯爐煮的蔬菜麵…。那些年,宜蘭的颱風特別多。只是幼少時憂懼少,一起渡患難的感受卻留得深。
如今練習室的屋角牆面多了水痕,油漆起了些泡,木地板小區域受潮變型,屋頂和後露臺有待重整…。
但練習室安然。練習的精神持續…
謙卑的臣服,堅定的練習。
感謝一切大力量的提醒,感恩宇宙中所有護佑著的。
OM,Shanti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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