心宇 2012年12月
木已成舟?
從某個角度來說,這不像那個常想將諸事齊備好才展露的我的作風。
居然在練習室一根柱梁的影子都沒瞧見時,就在寄給學生的冬季開課信裡,預告了春天的練習室課程。
然而對幫助我規畫的L和一起生活的C來說,這練習室卻彷彿已蓋了半年。
他們耐心看著我在早已底定的雛形中躊躇。
六年前攜著三歲幼兒,規劃舊屋翻新,不厭其煩找尋可以實現想法的設計者,然後經歷整整四個月,從全屋打包收拾清空,拆牆鑿窗,水電線路全更新…;再到復原一切…。
如今偶而翻見當時手擬的整修細節和圖面,看到少數幾只留下的紙箱上,條理清楚列著裡頭是哪個房間、哪只櫥櫃、哪格抽屜中的哪類物件,想起來都像不可能的任務。
所以,並不是對翻修沒概念沒經驗。也不是禁不起麻煩。
那為何面對將庭院與三樓重整為通道和練習室時,我卻演足了半年的內心掙扎。
完全不同於之前翻新的決心。如果當年只為小我的需求,動力可以這麼強,為何如今遠不只為自己,卻卡在原地?折騰著,做與不做。
朋友印度行前,傳了簡訊來,問我有什麼想要的,願為我帶回…。打開訊息的當下,全無秒差,內裡直覺先於胸腔裡應聲了:沒有了,沒想要的了。除了最裡面最裡面那顆,想要真實敞開的自心。
那個剎那,我聽見,同時明白,一路走來的練習開始轉化為直覺,確確然知道自己最要的就是這樣了。
物質欲求逐日簡單。無念頭於更大的房子,中古車很好開,幾套瑜珈服可以行天下,蔬食數年的口腹需求單純著…。個人花費主要只在進修練習,可以毫無猶豫地將這幾年學生給予我的如實回返,植種在與他們共修的練習室建構上。
這是如今行事的基本確認與檢視---不再只為一己滿足。建構練習室既非出於貪念(實質投入的並不為著回收);也不是為了心的虛榮(想要有個能具象展現於外界的工作室名目)。初衷的主要起源,來自幾位練習最久的學生,今年夏天開始面臨場地無法穩定租借的狀況。起心動念確實不是一己之私…。
那麼,何以停滯?令我退卻的究竟是什麼?知道再追索下去,就將面對某個纏繞根生的舊疑問了。
看著自己悄悄拒絕感受練習室空間的圖像,腦海刻意模糊著它。
是那樣的聲音(曾在生命中數度迴盪的),於內裡角落獨白起來…
“有必要嗎?有意義嗎?已經有那麼多深刻的經典的不滅的…
還需要我嗎?
需要這個時有缺漏,會墜落會頹喪的我?
需要這個不確定自己手中握著的是虛空或力量的我?
需要我來多此一說,多此一做?”
完全如同往日痼疾---在寫東西與不寫東西間折磨著。
是了!愈來愈清楚了,這件事一如寫作與自己的糾纏。牽涉了成年以來最大的問句---關於天賦,關於要提起或放下。
“我可不可能使我的天賦成為對他人有助益的事?
如果我不實現天賦,算是虛度生命嗎?
如果我還沒真正提起過,可以說放下嗎?”
所有這些問句一同指出了背後的真正問題,那個沒有信心,那個疑。那個用疑綁住自己的”我”。
一個不夠格的疑義,令成年後的自己幾番陷入無信則不立的流沙。沒錯,我又困在自己的動搖裡了。
這樣辛苦輾轉的過程中,漸漸發現一件事。
有好多個以往可以捕捉舊習及時因應處事的”我”,這回都束手在旁。
也就是說,我沒有使用那個謹慎進行,完成了再公布的”我”。
也沒讓那個跟隨某些時刻湧現的熱情想法,讓自己暫忘腳下陷阱,假裝成就某種理想或光明的”我”,有機會出手。
更沒採取那個”還是算了,自己都顧不好了,沒有我世界依舊會運轉”的我。
如果這過程中沒有任何以往熟習的”我”急忙介入、接手,或者說,那些”我”都曾想出手,但在動念間就因為被看見而停下了。
是否表示,某些根生的東西正開始清理?
是否意謂,小我的某些固執面相,正面臨動搖。
所以動搖的並不是更裡面那個,隨著練習,起步往少慾,簡單,真實可求處走去的我!
而是它們,舊時的諸我!
昔日砌築的堤岸,慣走的路徑,崩塌了。
我赤足涉入未知的深淺,嘗試走往對岸。
而舊時諸我,慌張伸出千手千腳,拽緊我。
叛逃
這幾年沒有自己穩定教室的教學,總是學生們主動找好場地。於是我可以全心投入,又彷彿可以隨時離開。
某個潛在的我,的確常常準備遠行。
這個我,願望著給予學生更多更完整的可能。
又如此猶疑著在我打開的內裡,會不會沒走多遠,就空無一物了。
始終不願被貼標籤的我,也同時花了幾十年養成內在的漂流叛逃。
少年的我曾不希望自己長得那麼女生;也曾慶幸我來自本省與外省家庭的結合,所以沒人可以簡單概念地區分我的立場;…成年的我曾擔心情愛或婚姻截去我獨立的手足;也曾不樂意以身分角色工作職稱被介紹,而執著要以自己姓名。
這些,都還只是外相的。
最終,我也不免開始於某些時刻叛逃自身本具的,那些柔軟與天真;叛逃自我天賦可以為,或應當為之事;我不時嚴格地拒絕自己的想依靠;…靜定時,不免疑問起如此剝除至最後,還有剩下嗎…
我的叛逃逐漸阻滯了某些可信的,可連結的內在。
想起外婆說給母親,母親說給我們聽的逃亡舊事。
三歲母親和襁褓中的大姨被外婆外公抱著,隨逃難人潮擠上即將離岸的艦艇。人聲哭聲喊聲後方的砲彈聲,是最後的兩艘船了!有限空間如何塞得下潮水般湧上的許多人呢?艦上有人大喊:只能帶一個包袱!其它拋下!拋下!…無數東西落海了…。
母親的船先離岸,另一船稍後,才一會兒,轟轟然巨響,”滿天都是紅光”---那是母親最早的圖像記憶之一。
後方船艦被擊中了!熱浪與焚燃火光直迫船後…,人聲驟靜!…直到,有娃娃哭聲響起。擠在外婆身旁脹奶的年輕媽媽反射性的,解開衣襟想餵餵自己懷裡的寶寶,低頭才驚見,懷裡抱著的是衣物包袱。
是的。拋錯了。登艦時惶懼危急中拋捨落海的,是心愛的孩子。
最後在火光照天中,在逃亡之心的淹沒下,眼不清耳不明,我捨下的會是身外之物,或是真正貴重的?
我是否可能將自己引上生命中可能出現的,幾乎不能原諒的誤判?
從某層意義上來看,
瑜珈練習確實是一種承認的開始。
至少我承認這會是自己一直走下去的練習。
而我也誠實的承認,這背後,也曾隱微地因著它讓我可以持續背離,可以放下周遭慣用的評價系統。
這裡沒有升等頭銜,沒有單位名稱,沒有任何明顯易見的成就與保障…。我在家族團聚的眾口交談中,看見如今的自己屬於某種隱形,模糊,不易以舊有所知概略了解的範疇。我視為終生練習與給予方式的瑜珈,尚未於其中尋得對話位置與認可。我非常地屬於,不務正業。
但我卻覺得呼吸自由。仿若自身的翻土換土,伸長根鬚撫觸未曾到過的深處。我感激舊有滋養賦予的根基,起身擔起了新途的未知。
那不就是了!在我終於坦然離開一種可見的價值系統,(連隱微的叛離習性都練習著漸次放下),同時也能祝福著還在其中努力著的親友們時,又怎麼自尋套索地在逐步走出的道途上妄添評價呢?
親愛的,張開眼睛,這裡沒有夠不夠格,只有誠不誠實。唯一的審視,是內在的安安穩穩,清清楚楚。
春天會來吧
如此如此,於文字中,圖面上,內在對話裡,逐日浸泡自己。鬆開一個又一個指尖,打開一個又一個猶疑,不信,沮喪梗塞的角落。我承認,練習室會成型的。
安坐於鍵盤前,用春天課程的預告信,將那個仍會在某些時刻被舊有洪水困住的自己,推到草坡上,看向遠方。
(嘿,你早碰觸岸邊了,即使過程游得不怎麼好看。紮穩腳底,輕提足弓,出發吧。)
假日練習結束,回到家,巷口停好車,一個人站在屋外。輕輕把曾經猶疑過的心,安放在眼睛裡,用目光,撫觸屋子。
就要打開了,打開我曾視作安靜堡壘的這兒,迎向更多。
近午的風微涼,是前幾日秋雨後的溫度。但早晨陽光來過,空氣裡留著適合薄長袖的溫暖。花盆裡藍星花綻放,黃綠葉夾雜的軟枝黃蟬大大張著手臂。我慢慢用目光捲起車庫門,抹淡圍牆,拿掉遮雨棚;…築起泥土夠深的新花圃,種下那棵天牛們喜愛的光臘樹。茉莉藍星金露花都將環繞它…。花圃外緣的木椅是留給巷裡婆婆們與散步小娃的,以及,將背著瑜珈墊來到這兒的練習者…。往上走,空氣中將長出新築的階梯,露臺,木格柵…;然後,推開三樓陽台改砌的木頭拉門,我,和我們,走進練習室…
是的,沒有閃避,我具體去想見了。
我真的願以自身天賦,讓我的練習,成為對這個世界有助益的事。並且在這道途中,一步步放下那些”我”。
即便無人理解,即便沒有任何外像可見的果實,即使有些時刻只是一個人走著,都不逃離。
我承諾,這一路,要看得清清楚楚。
一次次從叛逃的動念中回來,一次次從畏怖憂惱不信中回來。
打開的門內,或許初始真是空盪盪的,但我會日日勤拂拭。持續持續地打開一扇扇窗,持續持續帶走角落的渣籽暗塵,…直到,宇宙天光來充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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